央视记者谈天价医疗费:我们在医院面前都是弱者
发布时间:2019-08-06 20:09:15
马晓华 发自北京
正当医改方向的讨论席卷全国之际,黑龙江哈尔滨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“550万元医疗费事件”,无疑又给人们沉痛反思医疗制度改革,提供了新契机。《第一财经日报》日前对话最早揭开此番医疗“盘剥”的央视新闻调查记者郭宇宽,感受其不为人知的艰难。
长达9天的实地调查
《第一财经日报》:作为“天价医疗费”的电视第一报道者,您当时的反应是什么?
郭宇宽:哈医大二院在业界非常有名,其心外科更是声誉显赫,当我们接到投入500多万元却把老爷子给“治死”的举报时,第一个反应就是“有没有搞错!”加上家属的情绪非常激动,大家都怀疑这则举报的真实性。直到有一天家属传来了部分收费清单的复印件,我们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。为了避免带着简单的义愤作“缺席审判”,记者在哈尔滨进行了长达9天的实地调查。
《第一财经日报》:您首先采访的就是心外科ICU(重症监护室)科室主任于玲范?
郭宇宽:心外科ICU科室主任于玲范是患者家属控诉的焦点,黑龙江当地媒体曾高调宣传过此人。一开始记者只是扮做看望朋友在医院里暗访了一圈,见到的情景颇为混乱:不时有医托搭讪,有收药的,,还有人在大堂见人就拜,求求谁能和医院说说好话,因为带的钱不够。在确认了心外ICU科室位置,并确认主任于玲范就在办公室以后,记者和摄制组敲门进去,自报家门,进行突击采访。
于玲范当时正在改一篇和别人联合署名的医学论文,桌上还有一摞某消费场所的赠券。一提翁文辉的名字她就紧张起来,对于记者的所有提问,她基本上反复用三种方式循环回答:第一,对于治疗不懂,医嘱都是北京请来的专家下的,我们只是执行;第二,这个情况太具体,我作为主任不管,你得问护士;第三,医院已经成立专门调查组进行调查,你可以问调查组。
《第一财经日报》:后来院方出面了没有?
郭宇宽:医院纪检委书记杨慧之后作为调查组组长接受了采访,但是她的态度更加强硬,她先是质疑记者的资格:“你们对医疗问题了解多少?”“你们受什么人的指使?”“我们这是一家为贫下中农服务的医院……”在记者的追问下,她郑重说出了院方调查组给这次医患纠纷的定性,第一,对于这位患者,在收费问题上,非但没有多收,而且经过核对少收了很多;第二,如果在收费中有错误,那是因为对这个病人“过于照顾”,所以破坏了管理制度,造成了混乱。而其他医疗方面的问题,她都解释不了。
《第一财经日报》:从他们的反应判断,这家医院似乎在“天价医疗”事件上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。否则,他们为何刻意回避。
郭宇宽:在采访中我们挖掘出了一些院方自相矛盾的解释地方,比如于玲范解释之所以有时候一天在账单上用血量达到一万多毫升,是因为血库用血紧张,所以经常一次取出几天的量。而输血科主任丁巾则一口咬定,绝不可能有这种情况;再比如对于一天之中输血94次,也就是输了94袋血制品,护士长郭晓霞最初说完全有可能,但是记者后来询问她输一袋血,最快要多长时间,她脱口而出:“以前最快半个小时输过一袋,再快病人心脏就受不了了。”但她刚说出口就意识到语失,记者追问:“假如24小时都用这种最快的速度,能输多少血?”她想了想说“没有算过”。
《第一财经日报》:我们从患者的病例上似乎也看不到治疗方案。
郭宇宽:这就是为什么说跟医院相比我们是一个弱势群体的原因。治疗方案或者病程记录,我们都要不出来,找医院,医院说都给家属了。家属也要不出来。即使后来又带着摄像机去拍去要,院方也是不给,说记录都给于主任要走了。
《第一财经日报》:院方之所以这样对待我们,就是看到我们反正找不到确实的证据。
郭宇宽:是的。院方自信地知道,你的所有怀疑只是一种怀疑,这就涉及到了ICU的特殊性,记者在调查中深感,ICU对于外部监督来说,是一个天然“黑箱”,ICU的功能是集中地使用维持生命的医疗技术,拥有各种措施支持广泛的器官功能不全。
这就造成了监督的缺失。首先,ICU的病人都丧失了行为和表达能力,喉管被切开,身上插满管子,手脚被绑在病床上,身上没有衣服,只盖床单,听凭医护人员的摆布。而病人的家属又不在身边,也不能探视,只能听护士转达病情。而用药过程也无法监督,究竟用了多少药输了多少血,都只有里边的人才知道。正如患者的家属说的:“就是他们虐待病人,我们也没有一点办法。”
记者曾见到用铅笔潦草地写着“天天挨打”、“我害怕”、“快带我回家”等字条,是患者在护士短暂离开的间隙给家属留的。可当记者询问患者家属,既然对ICU病房的工作人员已经不信任,为什么不投诉呢?富秀梅哭着说:“我们不敢呀,老伴的喉咙已经被割开了,离开呼吸机一步就是死,只能在那里,要是得罪了他们,老头要受更大的罪呀!我们只有变着法儿讨好他们,后来他们全科室吃饭我们家都包了,每天都给他们送饭。”
仍有正直的声音
《第一财经日报》:我看到你们的电视报道,后来患者的主治医生终于出来说话了。
郭宇宽:在这样的调查中你是能明确感觉到你在和一只看不见的手较量,这是一个非常牢固的利益共同体,整个系统会抱成一团用可怕的沉默和不合作来面对你。
就在这时管床医生王雪源进入了我们的视野,他给家属也留下了比较正直的印象。当记者联系到他时,他曾接到过于玲范的电话:“你现在站在人生的十字路上,说什么不说什么,要想清楚。”虽然答应接受记者的采访,但是可以感觉到他面临着极大的压力。最初他和院方一样含糊其辞,非常紧张,多次停下来喝水。在谈到做医生的原因时,那一刻他眼中闪烁着一种真诚的东西,我能够感到从那一刻起他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作出了选择,接下来的采访中,他可以说豁出去了,以一个当事人的身份,无论是输液输血剂量,还是外购药去向,都以亲身经历证实了我们的怀疑。
《第一财经日报》:新闻调查还采访了一个专家吧?
郭宇宽:结束哈医大的采访后,我们虽然有了自己的判断,但还是得采用专家的意见。我们多方联系,却没有一个ICU方面的专家愿意站出来说话。甚至北京一位参加过翁文辉病情会诊并收了30多万元出诊费(翁家儿子翁强事后透露)的某三甲医院的ICU主任,也不愿意评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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