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悟”:那微妙的医患关系

发布时间:2019-08-16 21:51:15


唐闻佳

医学生来到不同的大医院,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临床实习。带教医生召集开会,好一番耳提面命。

“许多病人心里没底,总喜欢反复询问医生意见。假如找上你,你怎么说?记住,千万别说‘我们准备这么治,好不好?’这会让他觉得你没有成功的把握,疑心你的医术。‘凶’一点,病人反而会觉得你够权威、有水平。”

医生当然要有精湛的医术,但不够,还得有“情商”,善解人意,包括掌握病人的心理弱点,善意而有技巧地将之化解。“医患沟通技巧”渐渐成为医学生的一门“必修课”,老医生们把自己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一条条经验,随时“喂”给学生。

不过,应对微妙的医患关系,更多时候还得靠自己“悟”。做实习医生,操练的并不仅仅是医术。

就只是“购买者”和服务者?

今年,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有600多名医学生临床实习,为期一年,眼下已近尾声。临床八年制医学生李婉钰是其中之一,今年1月起在瑞金医院各科室轮转。她说她“悟”到了做医生的一个“窍门”:“不能全按教科书操作。”

8月,李婉钰在急诊科实习,遇到一个病人,送来时呼吸衰竭、血压下降……医生、护士立刻投入抢救,但已经很难挽回。最后,医生们开始给他做心脏复苏按压——按规范,要保证每分钟按压90次,保持频率和力度。这活儿,男医生一般做5分钟就满头大汗。于是一群医生轮流上,每5分钟换个人。李婉钰怎么也没想到,这按压,竟然会从下午3点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3点,家属在一旁看着。

每次轮到李婉钰上,她都能感觉到手下的身体在变冷。她记得教科书上清楚地写着:心脏按压抢救半小时,如果心跳没恢复,救回来的概率极小。但看前辈们都不停手,她也不敢停。这次“非常规”的经历告诉她:抢救,有时不只是为病人,也是为了家属——“你没法告诉家属,病人已经没救了,因为他们没法接受医生‘如此无情’。医生坚持抢救,说是等待奇迹,其实是给家属心理安慰——‘我们尽力了’。”

患者和家属,其实都是医生需要关心的“病人”;医疗也属服务性行业,医生是服务者。不过,有时候病人和家属过分地以服务“购买者”自居的心态,让尚未“见怪不怪”的医学生们心里很难受——“善解人意”,应该是相互的吧?

刚轮转到妇产科,李婉钰就“杀死了一个生命”。说起来,这还是她第一次在B超显示屏上观察生命:怀孕20周,胎儿心脏的腔室在翕动,小脑袋小手已清晰可见……可她要做的,是往孕妇羊膜里注射“立凡诺”(一种终止妊娠的药水),72小时后,死去的小生命将会“整体排出”。李婉钰稍稍有些犹豫,那个来做“人流”的女孩不耐烦了:“医生,你能不能手脚快点?我待会儿还有事!”

患者付钱,医生提供服务——医疗难道也像一般服务性行业那么一手交钱、一手交货?那次,李婉钰有些迷茫,不知为医者该如何定义自己的身份,底线又在哪里。

医生和病人谁都没“变坏”

第一次临床实习,蒋知言是在第一人民医院松江分院。医学生“入院培训”的第一课,是学习“医患沟通”。课堂上有情景模拟,演示可能引发医患矛盾的情节,然后讨论。

“医生坐诊时该不该接电话”,是这门课上播映的一个小品:门诊大厅,被叫到号的周老伯像中彩似地跑进诊室,但还未开口,只听护士喊:“张医生,电话!”医生立即起身要跑出去,情绪急转的周老伯抡起了拳头:“我等了5小时,1分钟都没看,你就要走?!”画面定格,医学生们七嘴八舌讨论起来——

“病人都等这么久了,医生不该去接电话!就是这些小事引发了医患矛盾。”

“万一真有急事找他怎么办?这个电话可能人命关天!”

电话到底该不该接?蒋知言觉得带教医生的总结让他很受用:“首先,应该问清是谁打来的电话。如果是急诊室打来,必须接,因为一条生命可能危在旦夕,需要你出手援救。如果不是急诊室打来,那就必须看完眼前这位病人,再接电话。”

“医生整天忙乱,跟患者沟通的时间有限,那就更要讲究技巧。所以要教会医学生辨别轻重缓急等等,有效沟通、减少误解。”瑞金医院实习带教医生严超如此点评。

技巧是外在的,内在的是“情商”。如今对医生“情商”的要求,比任何时候都高,因为医患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紧张。

说到医患关系“变坏”,许多医生告诉实习生们:“这常常并不是病人变坏了,也不是医生变坏了,而是许多矛盾集中到了医院。”比如,为让更多人看上病,国家政策规定了住院天数:病人平均住院一周就得出院,空出床位给其他病人。对此有病人抱怨:“为什么病没全好就要‘被出院’?医院就知道多收病人、多赚钱。”他们不知道,控制住院天数、医保费用总额等等,是主管部门考核医院的硬指标,而定这样的指标,是为了兼顾更多人的利益。

“医院、医生都是政策的执行者,是被考核者,不得不直接面对因执行政策而引发的利益矛盾。学会向病人做政策解释,也是医学生要学的。”

“管住自己不扔不规矩的石子”

医院有特定的工作节奏,老医生总结了一些“段子”教给实习医生们:每天都有一些“档期”,会相对集中地迎来某一类病患,要事先做好相应准备。比如傍晚“6点档”是做饭时间,以烫伤、刀具伤病人居多;晚“8点档”,吃完饭了,肠胃病人多,以胰腺炎、胆囊炎为主;晚“10点档”,“酒吧族”容易酒后滋事受伤和交通意外受伤,来的多是重伤员。

蒋知言第一次参加抢救,就碰到了“10点档”——高速公路事故。那晚,他跟着医生们通宵抢救了7个伤员,本来还有第8个,但在送来医院的路上“走”了。蒋知言在凌晨5点走出手术室。2小时后,他又准时回到病房上班,就这样连续工作了36个小时。

和医生一样,大部分实习医生也睡眠不足、饮食没规律。一个实习生告诉记者,上了手术台,时间可能拖得很长,腿脚麻木、饥饿难忍是常事。

实习医生听说,为了少上厕所,有个老医生常年吃油条,既管饱,又不需要喝很多水就能下咽。但老医生最后病倒了,在自家医院一查,“晚期胃癌”。

“大部分医生是敬业的,想的全是病人。”这是医学生们根据亲身感受说的心里话。他们不明白,为何社会上医生的形象越来越差,去网上为医生说两句公道话,会引来潮涌般的口水。

“谁敢说自己的行业是干净的?医学界也是如此,有人收红包、有人乱开药……但每个行业都有害群之马。医学界好比一潭水,一些不规矩的石子扰动了水底泥沙,水变浑了。等泥沙沉底,水自然又会变清。我们要相信水本来是清的,要管住自己不扔不规矩的石子去扰动泥沙,否则水会越来越浑。”蒋知言记住了医学院老教授的话。